從鄱陽湖入長江口逆水而上,過石鐘山,過鄱陽湖大橋,湖面逐漸寬闊。雖是深秋枯水期,但湖中央依舊豐盈,陽光下碧波蕩漾,波光閃爍,如遍灑的金粉在飄揚。幾只寬翅長腿的鷺鷥輕舞湖面,遠處悅耳的漁家小調縹縹緲緲,湖面因此豐富起來。一望無際的水面隱約可見孤峰突起,似帆船,似柱石,似盆景,水波映襯下又若仙子舞袖,飄飄下凡,令人無限遐想,恨不能馬上親近它。租借的漁舟卻依舊不緊不慢地跌宕。船家年約六旬,清瘦,黝黑,頭發稀疏,卻精神矍鑠。他雙手扳槳,沉穩有序,見我翹首眺望,船家說,朋友不用著急,且坐下歇息,這水路還遠著呢!我不由得笑了,是呀,假日出游,本就是想尋得一份閑適,又何必為一時之欲而心急如焚。該來的終歸要來,那遠方雖說是我的目標,但這浩如煙海的鄱陽湖,哪里不是風景呢?只為焦急地等待著那遠方的目標,而錯過了這一路風景,豈不是失去了許多閑游的樂趣?

安下心來,端坐艙內,捧著船家泡的茶,杯是泛著幽暗光澤的陶瓷杯,茶是大葉的夏季陳茶,水是這湖中清水。秋日朗照卻不肆虐,微涼湖風已經略顯肅殺,空氣中彌漫著一絲孤寂的懷想,如這茶的味道,清爽自然,不溫不熱。透過掀起的烏氈,近岸的景致盡收眼底,低矮的群山連綿起伏,山上常青樹叢郁郁蔥蔥,山腳的巖石承載微波。船家告訴我,這沿湖的山已經被規劃為鄱陽湖國家級森林公園,只是目前還沒有開發。

船繼續沿湖畔淺水區行駛,微波拍打著船舷,空中成群的大雁成“人”字形匆匆掠過。稍遠的深水區不時有載滿物資的大貨船吃水極深地行駛。偶有撐船撒網的漁家,夫妻一對,漢子扎馬步立船首,婦人擺雙槳駕著船,兩人配合默契,粗獷中透著細膩,忽地那漢子手中的網鋪展出去,陽光下似一只旋轉的螺,變幻著光和影。我不由得看呆了。

不知不覺,前方那團影子大了、清了。船家叫道,鞋山到了!被湖水環擁著的鞋山,就似突然拉近的長鏡頭,真實地突兀在我的眼前。它高出湖面約70米,一峰聳峙,峻峭秀麗,在碧波中,風情綽約,儀態萬方。山頂的鞋山塔像利劍,又如旗桿矗立,若隱若現的山間寺院周圍,繚繞著浮云般的裊裊青煙,聲聲梵樂從中流瀉而出。我所面臨的是山之北,乍看頗似古之女子銹花小鞋,這鞋山之名倒也名副其實。放眼四周,湖水浪涌,煙波帆影,西面遠眺廬山群峰疊翠,五老峰歷歷在目,不由得想起明代陳云德的詩句:“誰削青芙蓉,獨插彭湖里。平分五老云,遠挹九江水。日月共吞吐,煙霞互流徙。大力障狂瀾,與天相終始。”正陶醉間,船家說,目前枯水期,船攏不了鞋山碼頭,不過有一條專為游客修的石板小路,步行一公里就可以上山。我擺手說,不妨先載我繞山一周,“不識廬山真面目,只緣身在此山中”,老人家,我可不想不識鞋山真面目呀!船家哈哈大笑說,朋友倒是會賞景之人。

船隔著一片沼澤順時針緩緩繞行。沼澤中搖曳著茂盛的水草,隨水波起伏,許多白鸛、白鶴、鵜鶘在沼澤中游走,不期然有水鳥驚起卻回頭,縹緲孤鴻影。沿途只見裸露的石壁上頑強叢生的灌木,根部彎曲,但漸漸挺拔,點綴得整座山淡雅明快。隨著方位的改變,山形也在改變,大自然鬼斧神工,使其遠近高低,形態各異,有時如倒扣的瓜皮帽,有時如一葉靜止的扁舟,有時又令我想起兒時母親手縫的棉鞋,有時,整座山似乎只是一種概念,在腦海中無形又似有形。南面的山勢最為陡峻,絕壁之中歇息著許多蒼鷺,不時有鳥飛起,又有鳥俯沖下來,沒入崖壁灌木叢,往復如流動的線,嗚呱之聲不絕于耳。船家說,當地漁民把它們叫作“乞食鳥”。據說光緒二十四年(1898)鄱陽湖沿線大旱,這鞋山湖曾發生過蒼鷺襲人的事件。不過,現在蒼鷺可是國家保護動物,是鞋山一景呢!

環山一周,船家在上山便道邊將船泊住,推下一塊跳板,讓我們沿著這石板路走過去,便可上山。我小心地下了船,問船家:這往返一趟怕得兩個多小時吧?船家好脾氣地說:你難得來一趟,只管細細看吧,我等著。眼前的便道只是一塊塊預制板鋪在疊起的磚塊上,下面的河床還有淺淺的水,便道如一線長長的車轍,蜿蜿蜒蜒,越遠越淡。我邊走,目光卻離不開眼前的鞋山,那山門前的碼頭、山崖的旌旗炮臺清晰在目。有一條登山小道在草叢中小家碧玉似的半掩半藏。鞋山雄鎮彭蠡,地處要道,為歷代兵家必爭之地。三國時周瑜就在此操練水軍;元末,陳友諒曾在鞋山修城筑壘,與朱元璋展開大戰;太平軍曾以鞋山為基地,把曾國藩打得企圖跳水自殺;抗日戰爭時,日軍也一度占據鞋山要道,妄圖扼住我抗日軍民出湖入江之咽喉…一時,我仿佛看到了軍旗獵獵,聽到了戰鼓聲聲。

物換星移,歲月滄桑。鄱湖鞋山,千年屹立。它是否孤獨?抑或等待著什么?山無語,我亦無語,收回目光,只匆匆前往。